【白夜追凶】三尺
<九>
正月未出，大概再没什么比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火锅更合时节了。
周巡喝着热茶，眼神不自觉地往韩彬身上飘忽，有些欲言又止。韩彬笑了笑：“周队今天好像有些心事。”
“干这行了，哪天没点心事，那才奇了怪了，”周巡被点破也不尴尬，接过话头，随口说，“韩律师不也成天挂念着这个那个的嘛。”
“周队是说……”
“你俩都不要香菜是吧？”去端调料的赵馨诚折回来，探了一头。
两个人都点点头。
赵馨诚得令去了，周巡接茬继续：“香菜那案……串了，老关那案子，听老赵说你最近也感兴趣？”
韩彬恍然大悟，叹了口气，仿佛有些遗憾：“我受我父亲影响，一直对犯罪剖绘很有兴趣，也研究过不少案例。以前我们合作的时候，关队就曾经跟我提过2.13灭门案，问我有什么看法。但案子牵扯比较复杂，我也不好涉入过多。”
这周巡倒是同意：“别说你不好牵扯了，老关还在的时候，哎呦我这天天夹在我们副支队长和老关中间，两头受气。”他说到这，忽然在雾一样的热气中恍惚片刻，那些跟老刘老关斗智斗勇的日子一去不返，只剩他孤家寡人，现在想来竟还有点怀念。
“现在关队不在警队了，这个案子嫌疑人也被推翻重划，”韩彬斟酌着用词，“正好年前年后，业务也不多，我通过馨诚多少了解了一下。当然，纯粹是出于个人兴趣，周队是觉得不妥？”
“啊，没事，不过……你看出什么来没？”
“有些疑点。”
“怎么说？”周巡靠在椅子上的后背直起来。
“听说你们是通过案发现场一个缺失的手电筒来确定嫌疑的，这个手电筒后来在关队家被找到，上面同时检出了死者及关队的指纹。”
周巡摆弄着根牙签：“差不多，不过是市局先动的手，手电筒也不是在他家里找着的，而是在他名下的一个迷你仓里。”
韩彬眸光微动：“市局？”
“嗯，老关先前因为我们队那投毒案，带队搜查一个化工厂的时候，嫌疑人死了一个，失踪一个，”周巡脸上没什么表情，“具体市局查老关的由头我暂时不清楚，但他们还怀疑这起失踪跟老关也有牵扯。”
韩彬端茶壶的手几不可察地滞了滞，继续若无其事给周巡杯中添满水。
他不但知道那个案子，还知道失踪的嫌疑人叫黄山。韩彬慢慢抬眼，周巡目光幽深，也在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投毒案我没关注，所以不太清楚，”韩彬摘下眼镜，用桌布拂去热气熏出的水雾，“可如果2.13案关队一开始就想要栽赃关宏宇，案发后他的目的基本就已经达到了，没有必要再留着一件物证引火上身。”
“巧了，我也是这么想的。”周巡目光中多了几分审视，习惯性怀疑一切的职业病上来了，周巡不由得脱口问出：“最近你有……”
“周队，”韩彬先问出来了，常年处理诉讼的律师气质忽然在他身上冒头，让他的眼神变得隐约有些锐利，“你难道一直跟关队有联系？”
周巡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直起脖子：“啊？没有，哪能呢，哈哈……老赵你干嘛去了，怎么这么磨叽呢你！”
赵馨诚端着仨小碗姗姗来迟：“不好意思啊，刚服务员跟我说牛五花没了，我去换了样。说什么呢你们兴高采烈的？”
“案子。”刑警和律师异口同声。
这几天倒是还算风平浪静，只不过有些过于风平浪静了。
蒙蛇这个人好像就真的变成了一条滑溜溜的蛇，市局协调各区刑侦交管支队围追堵截，开展了几次抓捕行动，可都在收网的时候扑了个空。
徐魏的父母从农村老家赶来津港，在停尸间里哭天喊地，痛哭他们死去的一双儿女。支队里失去最擅长搞交际的老刘，很多事情都得周巡亲自顶上，他好不容易安抚好老两口——儿女不见得是本分儿女，父母却是无辜的父母。周舒桐轻轻拍着徐母的背，除了一句“节哀”，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去安慰。
死生面前，任何的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
周巡案头还一大堆2.13相关的证据材料，等着他得空闲忙去扒拉；码头枪击案还没个头绪，却又牵连出背后的利害来；老关人没找着，关宏宇那都不知道怎么交代。他一舔嘴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起了燎泡，嘶。
他刚带上门出来，手机响了，关宏宇打来的，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我是真怕你给我打电话。”周巡说。
关宏峰下落未明，他这个弟弟八成也是着急上火，声音好像都跟着沙哑了很多：“看样是你没什么好消息了。”
“先前也给你说过，现在这个侦查阶段不是说你能插得上手的。”周巡心下一动，忽然举步朝楼上走去。
电话里面迟疑了一下，忽然问：“谁在哭？”
周巡边走边说：“还能是谁，徐魏的父母呗，看老两口也挺敦厚的，一辈子老老实实种地，怎么儿女就是不学好。”他几步赶到技术队，推开门先食指比在唇上，对赵茜几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桌上随便摸起支笔，在笔记本上写：监测这个电话位置。
关宏宇忽然沉默了一下，搞得周巡几乎以为自己是哪里让他察觉了。“有没有……”电话里似乎有点举棋不定，“有没有派人去徐魏的老家看过？”
“他爹妈不都来了……”周巡怔了怔，靠在桌上看赵茜他们忙活的身子慢慢站直，“你是说……”
“你要是干这种违法乱纪的勾当，你敢随便用外人吗？”
周巡很快反应过来：“我懂你的意思了，像那什么亲戚啊发小啊，可远比普通的合作关系靠谱多了。”
“依着徐魏跟徐霞的关系，他们同属一个犯罪团伙的概率很大。如果他们背后还有什么人，这个人敢用徐霞徐魏姐弟俩，而且还不怕他们借着这层关系私底下拉帮结派，说明这个人，本身对这姐弟俩就比较熟悉和信任。”
周巡乐了：“哟呵，小关你可以啊，上次还说你出师了呢。”
“还行吧，好歹也是我哥亲自开过半年小灶。”关宏宇也不谦虚。
“说你胖你还喘上了，勉强记你一功，那个……”
手机里一阵忙音。周巡有点尴尬，觑了小赵小高一眼：“挂了，还挺拽。定位到了没有？”
小高看上去比周巡还要更尴尬一点：“定位到了，地点在……”他跟赵茜对视了一眼。
周巡往屏幕上凑了凑，一个小点在电子地图上闪烁。
“埃塞俄比亚。”
“周巡见过了韩彬，在2.13这个案子上，他应该很快就能追平我们的进度，发现蒙蛇徐魏与吴征一家被杀的关联，”挂了电话，关宏峰把手机递还给关宏宇，“但在徐魏与蒙蛇的后续跟进上，我们还得通过周巡来获取最新的进展。”
关宏宇一边接过来，一边有点不是滋味地说：“哥，你亲自上阵帮我吹牛逼，这我可就无地自容了。”
“无地自容就好好学，”关宏峰倚在堆起的枕头里，肩膀上白色的纱布从领口透出来，“或者你再打个电话给周巡解释解释，说刚刚跟他说话的不是你。”
“不好吧，人家周巡听了多扎心啊，滋儿滋儿的。”他边说还边以手抚胸，心里实打实地同情周巡，惨啊。
关宏峰一眼扫过来，关宏宇立刻改口：“到底咱们胳膊肘不能向外拐，您肯开尊口跟我交底那是组织上对我的信任，愚弟感恩戴德，给哥哥您盛汤去了。”一番话被关宏宇说得恶心兮兮的，一溜烟蹿进了厨房。
林嘉茵在门口停住脚步看了一眼，才皱眉进来：“关宏宇怎么了？今天不对劲。”
“我把这几个月的事情告诉他了。”关宏峰闭上眼睛，看上去很疲倦。
林嘉茵冷眼去看关宏峰，他表情平静，呼吸规律，如同进入了禅定，哪怕心中风暴骤起，也扰不乱他面上古井无波。林嘉茵神色不变：“你晚上一直那么严重？有没有告诉他？”
关宏峰没有反应。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张开眼睛，目光幽暗，仿佛昨日的夜色还未完全从眼中褪去：“周巡紧盯着，他不能常来，不用告诉他。”关宏峰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一直这样，宏宇都知道。”
林嘉茵还想再问，关宏宇已经端着碗汤回来了。他凑到床边：“我喂你还是你自己来？”
关宏峰从他弟的语气里听出点幸灾乐祸的感觉来，狐疑地摇摇头，却没从关宏宇脸上看出什么端倪。“胳膊上伤口是擦伤，已经开始结痂了，我自己来吧。”
关宏宇好像有点泄气，边支小桌边叹：“这汤是小林亲自熬的，我都喝了两碗了。要说人家对你也后够可以的，你虽然没当人多久师父，人家小林却都亲自洗手作羹汤了……”
林嘉茵忽然开口：“我过两天就走了。”
“嗯。”关宏峰垂眼看着汤碗，右手舀起一勺汤。他的手很稳，奶白色的汤一滴都没有洒出来。
“啊？”关宏宇看看林嘉茵，又看看关宏峰：“我……我就随口一说，开个玩笑，别放在心上。”
林嘉茵没多理会关宏宇，倚着门框说：“要查这个案子，我需要联系我的线人，在这里不安全。”
很多警察都会掌握不少线人，林嘉茵游走在黑白之间，对这座城市的灰色地带，也许没有哪个警察比她了解得更清楚。她手头掌握的既能是提供钱情报的线人，也可以是她安身立命的资源——一切只取决于她一念。
关宏宇楞楞地问：“对谁不安全？”
“都不安全。”
周巡攥着摞现场勘验报告，风风火火穿过支队的走廊，前面拐角还隐约能听见小汪殷勤的声音。
周巡转过去，小汪笑得一脸荡漾，正跟在赵茜身边上凑着讲段子。
“还没到春天呢，”周巡一卷拍他头上，“醒醒醒醒嗨，有活了。”
“哎！”小汪咻地调头，转身聆听师训。
“你去出趟差，到徐魏老家了解一下情况，户籍方面我跟当地派出所打过招呼了，重点是徐魏徐霞亲戚发小玩伴，有什么走得比较密切的人。”
“得嘞。”小汪答应着。
周巡板着脸，没头没脑地说了句话：“差旅费只准报一个人的啊。”
小汪一头雾水，他还想问，周巡已经跟赶苍蝇似的挥手撵他走人了。一个人？小汪心想，他一个人出差，可不是只报一个人的么，他汪苗是那种趁公家钱的人吗？
第二天小汪捏着车票上火车，前面拖着行李箱的美女曲线妖娆一步三摇，发尾不经意地扫过小汪鼻端，香得他魂不守舍。小汪正脑内跑马展望一段浪漫的列车情缘呢，美女和行李箱忽然停下来，而且就停在小汪买的那排座旁。
有句话叫什么来着，缘分天注定。
小汪深吸了口气：“美女，需要……”
“我帮你把行李箱放上去，不介意吧？”有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先他一步说出来了。
小汪呆若木鸡地看着大好表现自我的机会被截了胡，这个斜刺里窜出来的程咬金把箱子放上行李架，转头诧异地看着小汪：“你的不用我帮放吧？”
“不、不用。”
小汪呆呆看着这张关宏峰同款脸……才明白了周巡那句差旅费是什么意思。
“我靠了师父，”小汪躲在车尾洗手间里，“你塞这么大一麻烦来怎么不提前告诉我我准备准备？这个是大的还是小的？”
周巡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指间夹着根烟：“你有个屁好准备的，还化个妆？你觉着这是哪个？”
“嘿嘿嘿，”小汪赔笑，“这肯定关宏宇！”
“怎么说？”
“他已经主动帮俩漂亮妹子放过行李了，还夸人家衣服漂亮，我靠这要是峰哥，我得自戳双目。可我还是害怕啊，我一看这张脸就在我旁边，我就怂了。”
“怂什么，知道我为什么不让小周让你去吗？”
“怕咱们队仅有的几棵新鲜小白菜被拱了？”
“屁！小周是指望不上，人家早被糖衣炮弹攻陷了，”周巡脸上表情渐渐冷下来，“靠点谱，别让我失望。”
挂了电话，他陷在椅子里，目光犹如刀锋，刺透指间袅袅升腾的淡青色烟雾。电脑屏幕的光映在周巡眼睛里，上面是一张路口交通违章照片。
“老关啊……”周巡深深抽了口烟，烟头的火星骤亮，把燃过的部分迅速化为灰烬。烟雾在他胸腔里打了个转，徐徐从嘴里吐出，飘摇回环不可捉摸。周巡自言自语道：“到底我还是晚你一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