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之未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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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傅】叶读[边城浪子][山东卷衍生]

被吞了好多遍才发出来真是心累啊……

注意事项:

1.2017高考山东卷作文题目衍生;

2.这是一个宅男叶开与进城务工青年傅红雪及其他人员的鸡汤日常←简介一个字都别信;

3.为防止再读一遍气得一键删除,我决定这就发出来,字数1W+,随时修改和吃设定。


文章目录

<一>

列车进站时,是五点二十七分,迟了整整两个小时二十四分钟。

车上抱怨了半路的乘客终于松了口气,开始收拾行李准备下车。

只有一个人没有动。

邻座的中年男人窸窸窣窣从行李架下取下装得满满的编织袋,五月的天气已经有些炎热,没有空调的车厢里多动几下,头上就不禁冒出层薄汗。但一想到新的工地已经开了,古铜色粗糙的脸上又浮现出一丝笑容。

他才三十九岁,还有的是力气,以后的日子很长,也一定会过得很好。

排着队等下车的时候,中年男人不禁看了眼靠窗坐着的年轻人。这个人看上去最多也不过二十岁,不怕热地穿了身黑衣;别人都恨不得硬座变卧铺好躺下,他的后背却始终离座椅靠背半寸,腰杆挺得笔直, 端端正正坐在靠窗的位置,凝视着玻璃外瑰丽的云霞。

白色的云朵被夕照染得红透,就像鲜血溅在白雪上。

他的名字就叫傅红雪。

玻璃中映出一张苍白瘦削的脸,一双眸子中也似有火焰在燃烧。

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这个年轻人竟像个苦行僧,连一次都没有放松过自己。

车厢忽然晃了晃。

一个染着黄毛、穿了短裙的小姑娘不小心歪倒在傅红雪身上,中年人的心忽然跳起来,跳得很快。女孩边道歉边起身的时候,透过薄薄T恤的领口,他看到了一些平时不应该看到的东西。

他禁止自己再想这种事。

他毕竟已经是个父亲。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却什么表情也没有,他摇了摇头,慢慢道:“没关系。”

这实在是个怪人。

“到站了,你不下车吗?”中年男人问。

奇怪的年轻人点点头,却连动也没有动。绿皮车缓缓驶入站台,边城是这次旅途的第十三站,同时也是最后一站。

他握紧了手边的箱子。

一直等到车厢里的人快要走光了,傅红雪才慢慢站起身。挨个车厢巡察的列车员只看到一条漆黑的背影,提着个同样漆黑的小箱子,消失在门口,没入了人流中。

他走路的姿势也很奇怪,左腿先迈一步,右腿才跟着在地上拖行过去。

这人竟是个跛子。

列车员摇了摇头,将桌上的一个矿泉水瓶收进垃圾袋。


对于一个腿脚不便的人来说,到达目的地最快的法子绝不是走路。

但傅红雪现在却在走路。

他不得不选择步行,因为他刚刚才被人从出租车上赶下来。

出租车司机本不会赶客的,有人甚至说过,哪怕你在边城的出租车上跟人卖粉、顺便再在二环上快活两圈,后视镜里司机的眼皮也不会多抬一下。

他们要赶的只有一种人,那就是没钱的人。

傅红雪原本是个有钱的人,不过都说风水轮流转,再有钱的人,有时候也难免会变成没钱的人。而且最快的法子往往有两种,一种是赌,一种就是遭贼。

傅红雪显然是后面那一种。

在出租车上发现自己的手机和钱包都不翼而飞时,光头的司机很和气地请他下了车。

司机说话很客气,“该帮的忙还是要帮的”“钱都是小事”“我忽然想起家里还有点急事”“不然怎么也送你到目的地”,但傅红雪苍白的脸却忽然涨得通红。

他踉跄着下了车,然后就开始在路边的绿化带里呕吐。

他浑身的肌肉紧绷着,胃里像有一把钝刀在旋转翻绞,疼得他身体弓了下去,却什么都没有吐出来。

街上的路来来往往,每个人好像都在看着他,嘲笑他,笑他的无能,笑他发病时候的样子。

傅红雪从来不愿意被别人看见他这副样子,但每当他的情绪过分激动的时候,这种附骨之疽一样摆脱不掉的病就会发作,想控制都不能。

城市明暗交界的地方,每天都在发生各式各样的事情。有无数个钱包在主人的无知无觉中落在他人手里,里面有价值的东西被取出来,其他的被随手抛进草丛。

钱,卡,要找的人的联系方式,那张视若珍宝的黑白照片,十八年孤注一掷的希望,这些全部都跟丢失的钱包手机一起不知所踪。刀还未出鞘,刀锋却已折了。

傅红雪已经想到了车上碰她的那个女孩子。

她很年轻,秀气的脸上一双柔美的眼睛,完全不同于自己和母亲身上的阴沉怨憎,透着股飞扬的青春活力。在那一瞬间,傅红雪忽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这才是他这样的年纪应该有的东西。

可偷走傅红雪东西的,也许恰恰也是这个女孩子。

这一定就是对傅红雪想法的报应。

他耳边也好像又响起了母亲泣血一样凄厉的哭声:“去做你该做的事!无论是谁都不要相信,你自己就是复仇的神!去,你这就可以去,去向他们讨回十八年前的债!”

傅红雪的嘴里又酸又苦,可却连买瓶水的钱都没有。明晃晃的日光照着在身上,他几乎快要倒下去。

一只手扶住了他。

傅红雪的目光茫然凄迷,抬头看着身边的这个人。

皱皱巴巴的衣服,土气的黑框眼镜下是张完全陌生的脸。

“你没事吧,”这个青年人冲傅红雪笑了笑,又一脸担忧地说,“需不需要去医院?”

傅红雪用力甩开他,强迫自己直起身子,胃里潮水一样的疼痛已经开始缓缓退却,理智重新占据了上风。傅红雪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哑声道:“不关你的事。”

这个人果然识相地走了。

傅红雪还没来得及平复完呼吸,一只手忽然伸到他面前,手里还握着瓶水。傅红雪顺着这只手望过去,几分钟前见过的那张脸微笑着开口,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漱漱口吧。”

这人竟又阴魂不散地回来了。

傅红雪皱了皱眉:“我不喜欢欠别人人情。”

“兑奖兑的,不喝白不喝,”对方扬了扬另一只手,手里也攥着瓶水,“再来一瓶。”

有的人说话好像偏偏就是让人没办法拒绝。傅红雪伸出没提箱子的右手鬼使神差地想接,这瓶水又缩了回去,对方把自己那瓶夹在胳膊下,给傅红雪拧开盖子,才又递回给他。

傅红雪边小口喝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对方。这人高高瘦瘦的身材,看起来十分年轻,打扮得却很邋遢,上身的休闲衬衫好像被攥成团的纸一样皱皱巴巴,头发也乱糟糟的,脚上随随便便趿拉着双拖鞋,比起身无分文的傅红雪,他倒更像个乞丐。

在这么一个人面前,傅红雪的骄傲好像又重新回到了身上。

他的腰又挺直,慢慢道:“谢谢。”

说完这句话,傅红雪又转过身,拖着步子,姿势奇怪地走出去。戴眼镜的年轻人看着他的背影,眼中也多了几分惊讶和惋惜。

“你要去哪里?”

傅红雪步子顿了顿,冷冷说道:“东城,长安路。”

戴眼镜的年轻人惊讶道:“你要是用走的,也许几个小时都到不了,不如打车或者坐公交。”

傅红雪沉默。

对方笑了:“你一定是晕车。”

傅红雪虽然不愿意再搭理他,却也不想被小看,反讥道:“你看我像是会晕车的人?”

年轻人又笑起来:“这也难说,毕竟晕车不晕车又没在脑门上写着。”他一本正经盯了傅红雪额头半天,好像真打算瞧瞧上面写没写字。

他的废话实在太多。

傅红雪已转过身,准备重新迈出了步子。

“等等……”阴魂不散的声音迟疑片刻,又在身后响起,“你是不是……钱包被扒了?”

正中红心。

傅红雪的目光冷下来:“你难道天生就这么喜欢管闲事?”

戴眼镜的年轻人怔了怔,苦笑道:“我虽然确实喜欢管闲事,但管得像今天这么多,也还是头一次。我只是觉得看到你很熟悉,就像……就像以前曾经见过一样。”

有那么一瞬间,傅红雪的瞳孔骤然收缩,右手手指同时抽紧,如果他手中有把刀,也许会毫不犹豫地刺出去。

他的身份本是个绝对的秘密,在今天之前,他一步都未曾踏入过边城,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应该见过他;如果以前有人曾经见过他,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但他忘了自己手里握的是矿泉水瓶,聚酯塑料瓶此刻正被他捏得哔剥作响,活像只被踩住脖子的惨叫鸡。

戴眼镜的年轻人浑然不觉,皱眉盯着路边垃圾桶想了半天,终于放弃:“可能是我记错了,见的人多了,总会觉得有那么几个面熟的。”他的注意力一转,又回到傅红雪和钱包失窃的问题上来了——他好像不知从什么迹象中断定了这一点:“正好我也有件事要去长安路附近办,也算顺路,我们可以一起,大不了你到了之后在拿钱还我。”

这是个很有吸引力的提议,不过一点用处也没有,傅红雪脸上浮起个讥诮苦涩的笑容:“我本该去找人的,但联系方式丢了,也没有具体地址。”

一时间,两个人的头都大了起来。

戴眼镜的年轻人长长叹了口气:“我还知道个地方,你可以去那里慢慢想,直到你找到办法为止。”

“另外,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叶开,”款式土气的眼镜下,一双黑如点漆的眸子正视着傅红雪的双眼,“树叶的叶,开心的开。”



<二>

叶开说的地方是座三层的小楼。

他们所在的地方已经是市区,叶开领着傅红雪穿过一条街,就来到了一座浅黛色的小楼前。整条街的招牌有的张扬,有的淡雅,从东到西花花绿绿如同万国旗,唯独到这座小楼的一角好像缺了块似的,外头只挂了块木牌,木牌上面写了个灵飞经的“书”字。

一笔长横飞扬舒展,像棵劲风中的水杉,显然是练了有些年头。

叶开就在这块木牌下停了脚步。

门口旁边未铺石板的地上露出片长长方方的土地,竹子简单搭成的篱笆上爬满了粉红色的七姊妹。

微风渐起,松木牌动,满架蔷薇一店香。

西照的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拉扯到长街尽头,傅红雪疑惑地问:“你说的地方,是个书店?”

叶开嘴里正喃喃数着什么:“三十七,三十八,三十九朵……落了六朵,又开了十一朵。”

他好像对这结果很满意,弯下腰捡起朵半凋的蔷薇,细心别在扣眼里。然后他才回过头,微笑着说:“你猜对了。”

书店的灯亮了。

灯下站了个皮肤很白的女孩子,脸上带着笑涡,雪白的颈子上挂了三颗精致的金铃,正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们。

叶开一见到这个人,却好像老鼠见了猫,小贼见了兵,面色变了变,转身就想走。

女孩伸手去抓他,叶开身子一闪,闪到了傅红雪身后。

女孩也不恼,一手叉着腰笑起来,声音也清脆如铃铛:“你难得带别人一起来,难道还想丢下你朋友逃走?”

傅红雪垂下眼,看着蔷薇青翠的叶子:“我没有朋友。”

叶开在他身后轻轻叹了口气。

女孩怔了怔,随即又不好意思地笑起来,看看叶开,又看看傅红雪,转身引他们往里走:“我还以为你们认识,实在对不起,如果是看书买书的话,请到里面来。书店二十四小时营业,想待多久都没关系。”

她走的时候还狠狠剜了叶开一眼,叶开只好装作没看到,摸着鼻子苦笑。

店里有书架,有桌椅,每张实木方桌上还铺着桌布,如果不是占满四壁书架、宣示着自己绝对存在感的书,傅红雪几乎要以为这里是间咖啡厅。

“要是知道今天丁灵琳值班,我肯定不进来。”丁灵琳刚走,叶开就转头悄悄嘀咕。

原来那个女孩子叫丁灵琳。

叶开不但认得这店里的人,对东西也好像熟悉得很。他不紧不慢在前面走,傅红雪就拖着步子在后面跟。

店里很静,静得傅红雪奇怪的脚步声格外刺耳。已经有人从书本里抬起头,看着这个奇怪的跛子。

傅红雪的腰挺得更直。他不怕被别人看到,在过去的日子里,他已经见过无数种针对这条腿的目光——同情的,嫌恶的,嘲笑的——那些目光长久地注视着他,直到他消失在视野里。

傅红雪唯独不能忍受的,就是在这些人面前流露出哪怕一丝的软弱怯懦。

可他却错了。

有的人根本没有在看他,也有的只是抬头匆匆一瞥,然后冲他笑笑便又低下头去。

傅红雪几乎忍不住想要冲过去,揪起一个人的领子,大声问他:“你难道不觉得一个跛子走路很可笑?你为什么没有盯着我看,为什么没有嘲笑我,我用不着这种同情!”

他当然没有真的这么做,因为就连他自己也知道这种想法很滑稽。只是一个人若是对不好的东西习以为常了,等不用面对这些时,反而会觉得不习惯。

这一点并不滑稽,反而很可悲。

二楼楼梯前,傅红雪步子忽然顿住。

桌上一个年轻女人看上去已经准备走了,正把桌上几本书摞成一摞,拎起椅背上的包背在身后,然后才准备站起来。她伸手去拿靠在一边的什么东西——那是一双拐杖,小心撑在地上,借着拐杖的支撑稳稳地站了起来。丁灵琳已经替她抱起那摞书,两个人小声说了几句话,然后便一起去柜台结账。

她拄着拐杖向外走的时候,傅红雪这才发现,她的一条裤管空空荡荡,人一动,柔软的布料就就轻飘飘地拂在拐杖上。

傅红雪茫然地看着四周,店里的有长头发不修边幅的男人,有两个脑袋亲密攒在一起同看一本书的青年情侣,有穿着橘色环卫背心的女人,有卡通书包挂在椅子后埋头写作业的学生。

奇怪的人虽然不多,可也同样不少。

傅红雪第一次觉得,也许别人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那么在意他这条瘸腿。

叶开站在二楼楼梯上,忽然轻轻道:“我小的时候总穿别人的鞋子,也总是很难合脚。但可后来我又发现,有人连腿都没有,也一样可以过得很好。”

傅红雪转头看着叶开,叶开却没有看他,眼镜半遮半掩的目光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也不知道这话是说给傅红雪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二层居然也是满满当当的。

傅红雪一上楼,就看见了一个人。

这个人摊开本书坐在长条桌前,一身深青色衣裤,布鞋和裤腿上沾了不少灰扑扑的石灰点,就像浸上沙滩的白色海涛。桌上摆了个布兜,敞开的袋口露出半个红色安全帽。他此刻也正看着傅红雪,猛地挥着手,古铜色的脸上显出惊喜的神情。

叶开看看这人,又看看傅红雪:“你们难道是认得的?”

傅红雪脸上的表情变得柔和:“来边城的时候,我们坐了同一趟车。”他不想承认,自己此刻的心情居然是有几分难得的放松。也许自己并不是个全然不幸的人,起码在这座完全陌生城市的角落,有些人已经与他产生了若有若无的联系——哪怕只是点头之交,萍水相逢,也一样是他在别人世界里走过的证明。

叶开凝视着傅红雪的侧脸,过了很久,他才轻轻说:“你实在应该笑笑的。”

傅红雪的脸冷了下来。

叶开轻轻咳嗽一声:“不笑也没关系,但有件事情不做却有很大的关系。”

他们穿过书架,来到一片吧台和植物隔开的区域,叶开“嘭”地把自己丢进沙发,闭着眼睛,整个人像打进锅里的鸡蛋一样摊在里面,好久都没有动一动。

傅红雪现在旁边等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问:“你死了?”

“没有。”这倒是句实话。

在傅红雪有限的耐心用完之前,沙发里的鸡蛋终于把自己铲了起来:“你大概也没吃饭,凑合一下吧。”

叶开边说边拉开旁边的冰箱,一手夹了两听饮料——“碳酸饮料还是果汁?”“白水。”——放回去换成瓶矿泉水,又从里面翻了几个鸡肉卷出来,尽数塞进了手边的微波炉。

傅红雪坐下来,皱着眉头看着叶开做完这一切:“我以为这是书店。”

叶开推推鼻梁上快滑下来的眼镜,微笑着说:“这里确实是家书店,24小时营业,所以有书有碟有吃喝甚至有躺椅;对所有人开放,你想在这里待多久都没关系,绝不会有人赶你走。”

傅红雪只怔了片刻,就冷笑道:“哪怕是个流浪汉?”

“哪怕是个流浪汉。”

叶开伸出食指,向上指了指:“三层有几个房间,有个流浪汉好像已经在上头住了半月了——假如他还没走的话。”

傅红雪这才真的惊讶了。

这家书店的店主若不是个沽名钓誉的企业家,就一定是个有钱的疯子。

不管他是个什么人,起码有一点傅红雪很清楚。

那就是他并不讨厌这地方。


如果他是这座城市里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也许他会读一所同样普普通通的大学,交一个叶开这样热情的朋友。闲暇的时候,他们可以一起在书店里泡上一夜,天明时分带上几本书,踏着清晨的鸟鸣声离开……

一阵突兀的嗡嗡声响起,傅红雪猛地坐起来。

桌上叶开的手机兀自震个不停,来电显示上三个倒着的字像怎么都对不准焦距的屏幕投影,惺惺忪忪看不清楚。捧本书坐在对面沙发里的叶开抬起头,冲傅红雪露出个面目模糊的笑,拿起手机走出去接。

傅红雪在发愣。

他只记得草草吃过东西之后,叶开抱了摞乱七八糟的书找张桌子坐下来看,傅红雪也试着从里面抽了本。装帧低调的封面里包裹的是个没头没脑的推理故事,傅红雪看着看着,居然就这么睡着了。

在睡着之前,他隐约记得,书里有个配角死在了大雪漫天的早晨,颈动脉被人切开,血流了一地。

夜已经有些深了,窗外的步行街华灯已上,天边夜色漆黑,这座城市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傅红雪揉了揉眉心,在城市边缘,夜色最浓的地方,那里才是他的去处。

接完电话回来的叶开顺着傅红雪目光望着外面,低声问:“你是不是已经要走了?”

该走的人迟早总要走的,有些人可能这一生都不会再有交集的机会。傅红雪点了点头。

叶开的笑容变得有些苦涩。他掏出自己的钱包,从里面抽了几张钞票,推到傅红雪面前:“这是借你的,等你可以还我的时候,直接放在这里的柜台就好,我时常会来这里待一会儿,他们会转交给我的。”

傅红雪这次没有拒绝。

他的口袋就像没装修过的毛坯房,里头什么都没有——他需要钱,得去做自己该做的事,他没有理由再拒绝这份好意。

“再见。”傅红雪经过身边的时候,叶开说。

“再见。”

柜台上的店员不知什么时候已换成了个瘦小的女孩子,她头上别着枚花朵形状的小小发夹,正在低头整理单据。远处夜色深沉如墨,仿佛能吞掉一切接近它的光芒。

傅红雪把书店的灯光抛在脑后,一个人走进了自己的世界。

目送着傅红雪的背影离开,叶开的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下书的封面,烫金的“哈姆雷特”几个字灼痛了他的手指。

叶开轻轻叹了口气。


深夜。

东城,酒吧街。

有种地方永远是白天冷清晚上热闹的,这条不长的街就属于这一种。每天暮色四合的时候,这里的乐声就会响起,打开店门迎接每一位各怀心思的客人。

冷香园是这一代数一数二的静吧。

暖洋洋的灯光布置得恰到好处,既不至于太过明亮,又恰到好处地为该凸出的地方打上一层柔光,完美中和了冷色调装修带来的距离感。厅里人也不少,吧台的酒保在流淌的音乐中微微欠了欠身:“先生,请问您要点什么?”

“一杯冰水。”傅红雪收回打量四周的视线,慢慢答道。

酒保点点头。

傅红雪坐在高脚凳上,一双眼睛如同黑夜里的寒星,不着痕迹地审视着每一个角落。比起附近几家乐声震天的酒吧,冷香园已经可以称作世外桃源——当然这只是相对而言。对晚上还在书店里的傅红雪来说,这里的分贝也已经堪称菜市场了。

他不喜欢这种环境。

傅红雪的手指碰了碰右边的裤袋,一样沉甸甸、冷冰冰的东西静静躺在那里,温驯得就像蜷缩在母亲子宫里的胚胎。只有它在身边的时候,傅红雪才能觉得真正安心。

他已经重新联系过母亲花白凤,也见到了这里接应他的人,拿到了自己需要的所有东西。那个人很聪明,也很能干,但这还远远不够——他们知道马空群跟那件旧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却不知道当年参与者的具体名单。

傅红雪这次来边城,就是为了查清楚这件事,然后向那些人一一复仇!

酒吧的门忽然被推开。

傅红雪转过头,就看到三个衣着讲究的人走向另一边的楼梯,酒吧里的侍应停住脚步向他们致意,目送这几个人消失在楼梯上。

傅红雪慢慢站起来,他已经猜出了他们是谁。

酒保嘴里轻轻哼着一段调子,将水盛入装着冰块的玻璃杯。冰块晶莹剔透,在杯里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干净、纤尘不染。而等他回头准备递给这位客人的时候,却发现刚刚吧台前的黑衣年轻人已不见了。


<三>

傅红雪在三楼。

如果这时有人看见傅红雪在三楼,一定会觉得很奇怪。

冷香园的三楼从来不开放接待外客,如果有喝高了的陌生酒客冒冒失失冲上来,一定会给拦在楼梯口,被保安客客气气调转个身,送回一楼大厅或者二楼包房。

傅红雪却没有被拦下来,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走楼梯。

酒吧街北侧巷子里几乎没什么行人,外墙的窗户下凸出段寸宽的装饰花边,傅红雪脚尖踩在花边上,整个人壁虎般紧紧贴住墙壁,仿佛跟黑暗融成了一体。

玻璃那头窗帘没拉紧,露出条窄窄的缝隙,恰好能让他看清房间里发生的事情。

房间不大,装潢却很考究。

丝绒沙发上坐了两个人,一个背对着他,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穿了件深色的上衣,手臂放松地搭在沙发背上。露出的手腕上缠绕着一圈繁复的文身,指间还夹着半截香烟。门边站了两个黑衣男人,西装笔挺目不斜视,傅红雪认出他们就是刚刚大厅里跟着上楼的那两个。

傅红雪的注意力却几乎全部被另一个人吸引了——这个人坐在刺青男人的对面,一张桃花般的粉面精致漂亮,不笑的时候也仿佛带着三分笑意。

两个小时前,傅红雪刚刚在照片上见过这张脸。

他就是冷香园现在的老板,人称“粉郎君”的西门十三。

可在二十年前,这条街还不是酒吧街,这里的老板也不姓西门,而是姓白,白天羽的白。

傅红雪扶在窗框上的手指收紧,几乎要把它抓碎。

西门十三浑然未觉自己正在被窥视,理了理自己半长的头发,拿起桌上一瓶酒,先倒了一杯,推给对面的人,又为自己倒了杯。他举起酒杯,脸上挂着歉疚的笑容:“这件事本是我求你的,却要你先来等我,实在应该好好赔罪。”

刺青的男人好像是笑了笑,倾身摁灭了手中的香烟,端起酒杯碰了碰西门十三的:“哪里的话,你们的老爷子难是出了名的伺候,你若是一夜都回不来,我大不了就多喝你几杯酒。”

原来他们是早已约好了在冷香园见面。

他们说的老爷子是谁?是不是东城的一条地头蛇、西门十三过去的老师卫天鹏?

西门十三一口喝干杯子里的酒,这才放松下来:“这么说多见外,冷香园还有你的股份,你想喝什么还用问别人?”他身子向前探了探,又为自己倒了一杯,低声问道:“前几天我们谈的那件事……你真的愿意把渠道拱手送给老狐狸?”

听西门十三的意思,倒像是还有些自己的小心思。

一阵奇怪的沉默。

西门十三忽然惊醒似的看看站在屋里的两个人,连忙摆手:“童铜山,童扬,打小就一块儿的,信得过。”

刺青的男人这才谨慎开口:"渠道不是物件,说送就能干干净净送了。老狐狸用我的路子走货,我们顺便夹带点小玩意,也谈不上出格。”

这个答案显然让西门十三非常满意。

他仰头把杯中酒倒进喉咙,深吸口气靠在沙发上,一双不知迷倒多少小姑娘的眼睛里的笑意几乎快要溢出来:“真有你的,好处照赚不误,有锅老狐狸顶着。”

“话不能这么说,获利最大的总归还是他,要搭上这条线,也还免不了劳烦你帮我引荐。”

“好说好说。”

这一遭谈得宾主尽欢,两只玻璃酒杯“叮”地碰在一起,清脆声音昭告着一桩生意的达成。

喝干这杯酒,刺青男人起身拢了拢衣服:“洗手间。”

在酒精的作用下,西门十三颊上微红:“需要让人领你去吗?”

刺青男人摆摆手,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啪”地一声轻轻带上的时候,傅红雪也已消失在窗外。


洗手间里有水声。

有个人正在慢条斯理地洗手。他洗得很认真,洗手液的泡沫仔仔细细包裹住每一根手指,短短的指甲里干干净净,没有哪怕一丝污垢。

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柔软的羊毛让上面的一切足音都消弭无形。洗手池出水口金色的镀层光可鉴人,上面墙壁上镶嵌一块等墙宽的镜子,锃光发亮,被擦拭得连一丝水渍都没有。

男人洗完手,在洗手池里甩了甩水,随手扯了张纸擦干,然后低头把揉皱的纸向左边垃圾桶里丢——一只手忽然从后面伸出来,钢铁般一下箍住他刺着文身的手腕,猛地发力拧到了背后——浸湿的纸斜斜落入纸篓,在里面翻滚了两圈,终于停了下来。

他刚想出声,镜子里已有把刀已经贴在他的脖子上,哑光处理过的刀身微弯,像情人微凉的嘴唇,牢牢吻住他的右侧颈动脉,也封住了他想要说的话。

文身的男人盯着镜子,一条幽灵般的漆黑身影从他身后缓缓露了出来。傅红雪苍白着一张脸,死死盯着男人的眸子,好像想透过这双内心的窗口,去直直看穿他真正的想法。

“你终于肯摘掉你那副可笑的平光眼镜了,”傅红雪一字一句道,慢慢念出了对方的名字,“叶开。”

跟西门十三见面的人竟是叶开?

傅红雪看着镜子里的男人,他一身衬衫长裤质料考究,剪裁十分合身,光亮的皮鞋一尘不染,原本乱糟糟的头发也都梳理得整整齐齐。他不戴眼镜的时候,就像把深藏匣中的秋水长剑,纵然见不到宝剑锋芒,也足以想得出剑上锐气。

傅红雪几乎都快认不出他了。

镜中人嘴唇动了动,话还未说,就长长叹了口气:“我如果说不是,你会相信吗?”

傅红雪冷笑。

对方脸上浮现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我知道你一定不会相信,所以我也没指望能够蒙混过关。”

他居然真的是叶开。

最后一句话像把锤子,重重砸在傅红雪心上。他拧住叶开手腕的右手片刻一松,又重新攥紧:“你到底是个什么人?”

叶开可能是个好心的书呆子,可能是个不懂得收拾自己的宅男,可不管他是什么人,都不该是现在这副样子。

他绝不该是现在这副样子。

叶开镜子里的目光变得很奇怪,他迟疑着,最终还是回答道:“现在我叫林挺,是西门十三的好朋友。”他说完“好朋友”的时候,嘴角徒劳地翘了翘,仿佛自己也觉得很讽刺。

这个答案并不能让傅红雪满意,他继续追问:“原因?”

叶开干脆闭上嘴,一句话都不肯说了。

傅红雪的目光冷下来:“你若是不肯说,我就把你打晕带回去慢慢问。我有的是法子让你开口,你一定不会想要尝试的。”

叶开淡淡道:“那实在可惜了,我是个驴脾气,偏偏就喜欢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遇到这种人,傅红雪好像一下子也没了办法。

但是办法总是可以慢慢想的,傅红雪调转右手手腕,准备用刀柄敲晕他。

傅红雪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一直紧贴着叶开动脉的刀刃就离开了他的颈子。而等傅红雪意识到不妥,叶开已经动了。

他猛地向后一撞,被捏在背后的腕子忽然折断似的,以一种古怪的角度反扣住了傅红雪的手,趁傅红雪身形不稳旋身面对着他,右拳也同时挥了出去。

他对时机的判断迅速、利落,毫无破绽。

傅红雪一惊之下,反应居然也丝毫不慢,右手的刀已迎了上去。

这一刀就像漆黑的闪电,没有任何一个人的肉体能正面接下这雷霆一击,连叶开也不能。

但叶开根本就没打算接,他这一拳的目标是太阳穴。

头部是任何一个格斗者在打击中的首选,太阳穴神经密集,骨质保护又脆弱,一击命中,敌人会立刻丧失战斗能力。

可叶开这一拳却在傅红雪的额畔停下了,就像一颗飞驰的子弹,忽然静止在它的弹道上。

刹那之间,叶开的心忽然平静下来。他凝视着傅红雪扬起的黑色鬓发,甚至能想象出下一刻利刃没入自己胸膛的场景,刀刃会在自己心脏上留下道三四公分长的伤口,鲜血从里面泵出,顺着身体留下来,缓缓渗进羊毛地毯。

连抢救的周折都省了。

几秒钟过去了,并不宽敞的洗手间里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血,没有疼痛。

叶开惊讶地望着傅红雪,才发现他手中的刀竟然也停了下来。

“为什么?”

“为什么?”

他们两个居然又同时问出了这句话。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只是觉得……”叶开苦笑了一下,没人知道他那一刻究竟想了什么,“在几个小时前我们坐在一张桌子前吃饭看书,我以为我们也能算是朋友了。”

傅红雪冷哼:“我不喜欢欠别人人情,更不喜欢杀了债主。”

他们心照不宣地选择了无视对方的屁话。“格”地一声,傅红雪收起刀,从口袋里刷刷点出几张钞票,拍给叶开:“现在我已经不欠你了。”

叶开面色古怪地收起钞票,欲言又止道:“在这个地方点钱给我,好像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哪里不对?”

“没有,哪里都对。”

叶开在心里叹气。他实在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傅红雪,可既然傅红雪出现在这里,他会不会是——

外面忽然传来敲门声:“林老板,我是童扬,您没事吧?”

“没事。”叶开立刻答道。

和傅红雪对视一眼,叶开用拇指指了指窗口,压低声音说:“哪儿进来的,就哪里出去。”

傅红雪转身要走,却又停顿:“你……文身是怎么回事?”

他实在忍不住有些好奇。

叶开低头看着自己手腕露出的一圈黑色花纹,就在几个小时前,那里还是干干净净一片,什么都没有。他看着傅红雪疑惑的脸,觉得很有趣:“你知道文身贴吗?”

傅红雪立刻就走了,走得比来得还快。

叶开忽然觉得很愉快。他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衣服,轻轻抚平傅红雪留下的褶皱,然后才对门口扬声说道:“不好意思,我马上出来。”


西门十三的心情也很愉快。

无论谁交到林挺这样既有趣、又有本事的朋友,心情都会很愉快的。

但林挺自出去一趟之后,回来聊天就有点心不在焉。

作为一个好朋友,西门十三当然很理解林挺——像这个年纪的男人,特别还是个很好看的男人,心里惦记的东西总是难免多一些。他完全能够理解,他自己也是个男人。

他甚至准备领着林挺四处转转,去看看卫八太爷其他的产业,顺便好好享受一番。西门十三知道自己四哥那里新来了批好货,成色比以前任何一批都好,完全适合分享给林挺这样的朋友。

可就在这个时候,刚刚出去的童铜山和童扬推门回来,俯身在西门十三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

叶开忽然有种很不好的感觉。

他虽然像是在百无聊赖地晃着杯子里的酒,可眼睛的余光却死死盯着童铜山的口型。

“发现一个人”“正在僵持”“要不要”,几个似是而非的词像针一样扎进了叶开的心。

他们发现的是不是傅红雪?西门十三想要做什么?如果是傅红雪,他们抓得到他吗?

叶开禁不住自己去想。

西门十三眉头皱起来。他犹豫着左右看了几眼,然后对叶开说:“他们发现了个鬼鬼祟祟的跛子,还带着刀,看着不像善茬,我们回避一下。”他对身后的童铜山童扬做了个手势:“你们去处理。”

叶开知道那个手势的意思。

他的心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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