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跟我干杯
最开始接触古龙的书是在小学。课本以外的书，对一个上学的孩子来说有种天然的吸引力，我也不管作者内容，架上只要是小说就挨着翻过去。有些看过就忘了，唯独有个人的江湖让我放在枕边念念不忘。
很庆幸最初接触到的是《萧十一郎》《三少爷的剑》《白玉老虎》《天涯明月刀》这些，要开场就刚上《苍穹神剑》之流……想都不敢想。
当时我其实还不明白，电视上的大侠们惩恶扬善快意恩仇，武林盟主一呼百应，爽的一笔啊，到底有哪里不好？ 为什么这个其貌不扬的作者一定要写本来不可能走到一起的强盗与淑女，为什么一定要让神剑山庄的三少爷变成没用的阿吉，为什么最后关头让无忌捏碎那只白玉老虎，为什么偏偏一个侠客得有条跛腿和时时发作的羊癫疯？
故事是好故事，当年的姿势水平看懂多少虽然两说，可有些话却印在心里了：
“人心怜羊，狼心独怆。”——《萧十一郎》
“只要你一旦做了江湖人，就永远是江湖人。”——《三少爷的剑》
“因为这就是人生，有些事你留也留不住。你一定要先学会忍受它的无情，才会懂得享受它的温柔。”——《白玉老虎》
“明月何处有？只要你的心还未死，明月就在你的心里。”——《天涯明月刀》
书是我爸的，他看到我床头摆了《萧十一郎》，说过我两回，“别老看这些”。
我没问为什么，也许是书里妹子都太奔放了，也许是打打杀杀太暴力，也许纯粹就是因为这几个故事太丧。
不过我没听，他后来也没再提——这书明明就是他买的，我口味随谁他自己心里没数吗。
当时家里也有《七种武器》，不过不晓得为什么，只有一册，里头收入了碧玉刀多情环两个故事。多情环基调一如既往地灰暗，古龙每一个以复仇为主线的故事都是这样，“仇恨”这种感情原本就是生长在阴暗处的。
这些装帧带着股浓浓年代感的旧书陷在书架里，字里行间满是古龙式的无可奈何。
当然也有轻松的故事，碧玉刀开篇一句“春天。江南。段玉正少年”，虽然同是武侠，同样面对青龙会这种大敌，却少了很多惊心动魄的打打杀杀，看下来满脑子是莺飞草长最美光景里的小儿女情态。一个初入江湖人正青涩的段玉，一个乔装打扮大吃自己飞醋的华华凤，几个有点年纪却不迂腐的江湖长辈，整个故事都是彩色的。
七种武器只剩两种不免有些遗憾。后来的有天晚上，我爸和我在楼下绕喷泉广场溜达着乘凉，走一会儿，坐一会儿，不知道绕了几圈，他居然给我讲完了一整个孔雀翎的情节。一件孔雀开屏般辉煌灿烂的武器，却是件赝品；一个既不美、还残疾的双双，偏偏是高立口中世界上最好看的女人。
——“无论多可怕的武器，也比不上人类的信心。”
有点鸡汤味儿。
但是跟读者杂志一类的鸡汤还不大一样，读者是海碗鸡汤里飘着一丝肉末，他是全鸡宴爽完了最后添碗汤押尾。
小学生哪见过这场面，当然是干了啊！
也许是最初接触的时候已经习惯了这种“不完美”，我再看古龙其他作品的时候，对主角们身上“不完美”的特质格外宽容很多。有几本书，特别是飞刀系列， 主角乃至重要角色们都有这种显而易见的“不完美”，在读者中争议颇多，有时候粉黑甚至可以兴致勃勃地大战三百回合——也许是人趋向圆满的天性吧。轻松愉快的风格我自然喜欢，看陆小凤查案我能看一年；可在痛苦压抑中从不完美到逐渐完善的升华，我一样喜欢得不得了。
借用古龙在《多情》里的一句话，“无论什么事，你只要能‘忽然想通了’，你就不会有烦恼，但达到这地步之前，你一定已不知道有过多少烦恼。”
家里还有《七杀手》《七星龙王》《大人物》，甚至还有早些年《沈胜衣传奇》《血鹦鹉》这种黄鹰所作托名古龙的作品，风格倒是有点相近，可品起来根本不一个味儿。
小升初的那年暑假，正好是当下各书店租书业务雨后春笋般兴起的时候，小区不远的路口有家书店，里面角落的架上有几乎全套的古龙作品。
一本书，一毛钱，可以带回家看一天。
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挡一个没有作业穷极无聊的准初中生，那个夏天我以每天两本的稳定速度把书架上能找到的所有写了“古龙”二字的书全看过一遍，有的甚至看了两遍。
原来李寻欢和林诗音并不是《小李飞刀》里焦恩俊萧蔷演的那样，阿飞不是娃娃脸，他和孙小红也纯属乱点鸳鸯谱；原来是有过那样压抑的十九年和《边城浪子》，傅红雪才成为了天涯里那个三十七岁的傅红雪；原来李寻欢不止有个叫李坏的后代，还有个叫叶开的传人；原来一个男人可以取名叫小凤，也能叫留香，他们武功未必天下第一，做侦探和找麻烦却是天下第一；原来主角们有时候也是要为钱头痛的，有钱的楚留香有海上游艇，没钱的富贵山庄只能说群口相声；原来《绝代双骄》写的是一对兄弟，而不是两个妹子；原来欧阳兄弟只是一个人的名字，七种武器也真的没有七种这么多；原来他不但懂得写男人，写女人其实也不差；原来故事不见得都是掉下悬崖拾得秘籍一步一步修炼上来，还可以一上线就满级日天日地； 原来武侠重点不全在于“武”，而更在于“侠”，可书里又偏偏没有几个通常意义上的大侠，更多的只是风中漂泊四海为家的浪子。
古龙自己酗酒好色，写东西有时候前后矛盾有头无尾，但谁叫“喜欢”这种感情主观得不得了，我就是喜欢他笔下划船不用桨一生全靠浪的调调，能有什么办法？
再到后来，除了前期几本实在看不下去，古龙作品我陆陆续续看了个遍，连一些续作、伪作、代笔都有意无意一锅端了——多人之笔混在一块，余味就像大口夹菜的时候嗑到了大茴香和花椒，真是一言难尽，不提也罢。写得好的却是怎么看都不会腻，至今最喜欢的《边城浪子》已经看了六七遍有余， 再翻开仍觉得柔肠百转满心缱；《多情剑客无情剑》虽看的遍数没这么多，不过也快了；《陆小凤传奇》和《欢乐英雄》现在看依旧可以笑出声来。一起练字的基友每次想看我日常字体成效，我提笔不是“冷风如刀”，就是“闻君有白玉美人”，看来这症状短时间是不能好转了。
好不了就不要好了，有的毛病也不是非治不可。
一早看到丁情先生写的古大侠三十二周年冥诞，才惊觉已经过去三十二年了。早些时候，每到这种日子，我偶尔会半是调侃、半是感慨地跟朋友聊起古龙和他的48瓶XO，现在再想起来，却不知怎么只想起他一句话——“谁来跟我干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