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追凶】三尺
<十一>
警车在街角堪堪停稳，周巡忙不迭一把拉开车门，起身就要往外钻。这时兜里突然手机大震，险些让他一屁股跌回坐里。周巡看了眼来电，是小汪：“麻利说。”
“师父，我觉着关宏宇不大对劲。”便利店透明玻璃外就是火车站候车大厅，小汪身子半掩在货架后，远望着关宏宇的身影在如织旅人中时隐时现。
“等会儿，”周巡下了车，抓起步话机放嘴边，一手对着后面几辆比了个手势，“C队各组注意，立刻封锁中源和华鼎商场周边街口，目标一米七左右，左腕有蛇形文身，着深青色上衣，戴蓝色针织帽，不排除临时变装的可能，以相貌体态和文身为准。这次任务绝大多数人没有配枪，就算个别有枪的，人群密集的地方也严禁开枪，懂了吗？有情况随时汇报，行动！”
周巡下完命令，才顾上被晾在一边的小汪：“接着说。”
小汪的语气里满是兴奋：“我借口离开买东西，看见关宏宇趁我离开的时候打过电话，好像还心神不宁的。”
“哦，”周巡走到中源商场楼下，抬头看了一眼，五层高的商场大楼外层包裹着玻璃和广告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刚刚他给我打过，我没顾上搭理。”
小汪好像有点失望：“啊……我还以为他是打给别人……师父你这边干嘛呢？我听动静，咱们要找的人出现了？”
“这还得多亏了小周和老赵，昨天小周在监控里发现了蒙蛇在这一带出没的迹象，老赵领着帮人加了一夜班，今天上午终于又看着这王八蛋了。”周巡爆了句粗口：“涮了半个津港好几个队的弟兄们这么多回，现在火气都上来了，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掘出来。”
“哎师父，你说……”小汪沉吟着，“会不会……会不会关宏宇或者关宏峰跟他有点关系？你看你这头刚动手堵人，这边就急了。”
“行了我知道了，”周巡嗤笑，“要说老关跟这种货色有牵扯，哼哼，打死你我都不信。”
关宏峰正在中源商场二楼闲逛。
五花八门的毛绒玩具陈列在专架上，一排十几只小熊手搭着手，目送他匆匆走过；穿得鼓鼓囊囊的双生子两眼放光，松开妈妈的手跌跌撞撞奔过去，其中一个平地绊了跤，被关宏峰一把扶住；他直起身子，朝连连道谢的女人摆摆手，走道旁坐在高脚凳上喝奶茶的小情侣忍不住回头笑起来，转回去继续窃窃私语……
关宏峰站在交叉的走道中间，明晃晃的灯光像垂下的花苞一般绽开在头顶。他忽然感到一种远离他生活很久了的气息在血管中复苏，像股不知来处的温暖洋流，悄然流过他的四肢百骸。
他的恍惚只维持了一瞬，因为崔虎的声音忽然在他耳边响起，将他拉回到危机四伏的现实中：“麻烦了，峰哥你可小心点，我看见周、周巡带队从正门上去了。”他费力地抻着脖子看清屏幕：“监控该换了，这都什、什么画质啊，周巡看着就跟、跟打了码似的，室内还戴个墨镜。”
关宏峰向几个扶梯和电梯口扫视一圈：“其他通道呢？”
“暂时还、还没有，不过外围已经封锁了，”崔虎急了，“我靠这怎、怎么办啊，我可不能跟电影里似的出、出个直升机把你接走。”
“别贫了，他们怎么走的？”
“刚进大门南、南边的自动扶梯。大哥你不急啊？”
关宏峰加快了脚步：“就算是市局专案组的联合抓捕行动，如果要抓的人是我，长丰支队按惯例也应当回避。现在周巡亲自带人来了，证明他们很可能还没有发现我的存在。周巡带了几个人？”
崔虎似懂非懂：“加上周巡一共六、六七个人吧。哦里头还有你那小徒弟，叫周、周妙彤？”
“周舒桐，”关宏峰纠正，“人数太少，是大范围的例行排查，他们应该还没有圈定具体目标区域。”
说话间周巡已经领着几个人上来二楼。他环视一圈，“哟”了一声：“这层一半超市一半鞋包，还真够我们几个人搜的。话说在前头，目标可有能持械拒捕，给我放警醒点。”
周巡见周舒桐望着远处发呆，不满地伸手在她脸前挥了挥，把小姑娘吓得一愣。“没说着你是吧？什么时候了还走神，搜去吧，”他对着女包柜台前的镜子拨拨头发，“一半往东，一半往西，别怕麻烦，先过一遍，回电梯口汇合再上三楼。”
“那小姑娘奔你去了，”崔虎盯着向另一侧走去的高糊打码周巡，多看了几眼，“你说周巡怎么这么巧老逮着、逮着你一只羊薅呢，太、太过分了啊。”
“不薅我难道让他去薅你？”关宏峰快步拐了个弯，随口说。
崔虎想了想，觉得还是算了：“当、当我没说。那什么我就有、有个想法，你说咱们常说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咱们来个反、反其道而行，警察他们是往上搜，你跟他们呛、呛着茬往下走，他们一准想、不到。”
他的灵光一闪并没有得到期待中的回应，忍不住又问：“老、老大？”
关宏峰终于开腔了：“我以前见过几个这样的，你知道他们后来怎么着了吗？”
“成了悬、悬案？”
关宏峰在超市入口推了辆购物车，汇入稀疏的人流。体力上的力不从心悄然攀爬上来，关宏峰下意识打起精神：“不出意外，现在应该还在港北监狱服刑吧。”
“不……不好使啊……”崔虎有点失望。
“你是觉得，我戴口罩出现在他们面前比较低调，还是露出脸上的疤来比较低调？”
崔虎想想，觉得也是。
在一座偌大的商场中监控所有人的行动并不是件容易事，崔虎的大脑在多个线程间来回切换了半天，终于把自己绕卡了。他像张煎饼一样把自己摊在椅子上，抓起刘音留下的可乐喝了口：“不开、开全图难度就是高，这样我就先、先专门盯着你附近吧，那谁周、周舒桐进超、超市了，别被撞……哎？这人怎么这么眼熟呢？”崔虎直起身子，盯着其中一块屏幕。
关宏峰的步子慢了慢：“发现什么了？”
“你出事之后，宏宇让、让我在码头监控找、找一人，我后来找着过，不过没、起什么作用。是、是不是就你们说的蒙……”
关宏峰半遮在帽檐下的瞳孔猛地放大：“蒙蛇？”
“对对，周、小周离他也挺近的。”
关宏峰从旁边货架上顺手抓起几样东西，抛进购物车，语速飞快：“在哪里，附近有没有别人？”
“东、东南角进口区，离你不远，他们几个人应该是分、分开搜索的，附近我、就看见周一、一个人，你别说，小、小姑娘运气不错，又要立功——大哥你调头干、干什么，你不会想、想过去搭把手吧？别、别冲动啊哥，你这样我、我没法给宏宇交、交代——”
“你不用跟他交代，他要有什么不满，可以直接来问我。”关宏峰索性直接伸手摘下了蓝牙耳机，崔虎语无伦次的唠叨立刻被掐在耳边。
人群的面目变得模糊起来。
猎人和狼被圈进了同一片猎场，谁才是猎物？崔虎不知道，关宏峰也未必知道。
“完蛋。”直勾勾盯着屏幕里的关宏峰，崔虎喃喃道。
关宏峰匆匆穿过人群，掠过一排排货架，像条被习性驱使着固执洄游的鱼。在经过一个进口食品货架时，电光石火间，他的余光捕捉到一个男人的半张面孔。这个人蹲着身子，好像正在低头看底层的东西；身后屁股兜里不知装了什么，鼓鼓凸出一块；深色编织帽掩住他小半张脸，露出的手腕上一圈狰狞的蛇身。关宏峰的突然经过让这人浑身一震，手立刻下意识伸向裤兜，摸上冰冷的金属。
这个人抬起脸，走道的尽头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成排的货架另一侧，几米之外。
周舒桐的心在跳。
如果一粒米想要减少存在感，待在米堆中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同样假如人想藏身，人群就是天然的伪装；可潜逃中的嫌疑人，往往却又对陌生人潮有着下意识的敌意——这种奇怪的矛盾在她心里盘旋许久，终于在这片区域平复下来。
进口商品区顾客稀稀落落——价格弹性曲线早就尽职尽责地描述了大多数人对高昂价格的态度，周舒桐的筛查工作由此变得效率奇高。她强压着紧张，一边张望，一边快速浏览过货架间的走道，很快就要走到食品货架边——
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忽然抓住了周舒桐的袖子。
“啊——”周舒桐倒吸一口冷气，几乎吓得跳起来，喉咙里的后半声惊叫也因为看清了眼前人而卡在嗓子里。黑色的帽子和口罩——下面露出一双熟悉的、她曾见到过无数次的眼睛。
现在周舒桐好像也被崔虎传染了口吃：“g、g……关、关……关……”
“关什么关，”关宏峰摘下半边口罩，一个笑容蜻蜓点水般拂过面颊，还未完全绽放，就又被口罩牢牢遮住住，“前几天我还去你们那找过周巡，你就不认识了？”
他几不可察地侧侧头，货架背后有个脚步声匆匆远去了。
前几天去找过周巡？那他是关宏宇吗？周舒桐浑然未觉自己正与什么危险人物擦肩而过，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想从眼前这个人的眼神和打扮上，窥得一点能够证明身份的端倪。她的目光很快放在到关宏峰身后不远处的购物车里：“玩具和……尿不湿？”
她有点发怔，好像还没法把这些东西与关老师联系起来。
关宏峰顺着她的视线回过头，很自然地解释道：“出来采购，亚楠交代的。”
周舒桐也说不上心里是高兴还是失望，是尴尬还是松了口气，一时间百般滋味交集，声音也跟着低下来：“关宏……小关老师，我还以为……”
“小关老师。”关宏峰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紧绷的心终于松了松。看来自己猜得不错，宏宇去徐魏老家，果然只是周巡瞒着队里的私下授意，周舒桐并不知情。他看了眼几乎把脸埋进地里的周舒桐：“你以为是我哥？”
周舒桐支支吾吾地解释：“我一看您戴着帽子和口罩，遮得严严实实，以为……以为您是……”
关宏峰哼了一声，用刻意的漫不经心去遮掩声音中的无力：“如果不是你们通缉我哥，我走在街上都被群众举报，也不必打扮成这样。”
他的语气里并没有太多责怪的意思，可周舒桐却莫名感觉他脸色可能不太好。再一想到自己傻傻分不清兄弟俩的日子，顿时想落荒而逃：“那个……小关、关老师，我还有急事，我得……”
“你们有任务——哦，我知道，保密是吧，”关宏峰点头，顺势道，“不耽误你事了，去吧。”
周舒桐如蒙大赦，立刻回头，差点撞到身后架子上，跌跌撞撞跑了。关宏峰长舒一口气，重新戴上耳机：“刚刚那个就是蒙蛇，给我追着他。”
“放心吧追、追着呢，”崔虎的声音别扭，好像还在闹情绪，“哥你这个自杀式的打、打法非常新奇，下次你、你再突发奇、奇想的时候，能不能提、提前说一声，刚我上吊、上吊绳都准备好了。”
关宏峰态度缓和下来：“不用担心，小周不知道宏宇现在不在津港，以为我是宏宇。她太年轻，也太想证明自己……对方又是个亡命之徒，我怕她一时冲动。”
“你也挺、挺冲动的，”崔虎小声嘀咕，“蒙、蒙蛇跑东北角去了，你准备干嘛？”
关宏峰心情并不像看上去那样轻松，甚至隐隐有些后悔——崔虎说得对，他不该出现在周舒桐面前的。如果周舒桐告诉周巡她刚看见了关宏宇……周巡就会立刻察觉出其中的问题，他所有的努力也许都会跟着前功尽弃。
只是两年前那声枪响夜夜敲打着他的心，他已经无从选择。
关宏峰转头北望，目光闪动：“我准备帮周巡个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