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追凶】三尺（补档13）
<十三>
灯光。
天花板。
轻微的嗡鸣声。
回忆与幻觉被越来越近的喊声稀释，渐渐从眼前消散，有人在晃关宏峰，声音焦急：“……Tom，Tom！”
关宏峰动了动，轻轻别开抓在自己肩头的手，皱眉道：“别喊了。”
刘音悻悻收手，撇了撇嘴。等她起身转过头的时候，脸上已经挂上了真诚动人的微笑，对站在一旁的小伙子说：“真的谢谢你，应该没事了。你……应该还有工作要忙吧，就不麻烦你了。”她边说边若有若无地抛了个媚眼，看着小伙子脸一下子红到制服领口里：“我们休息一下就好。”
对方僵硬地点点头，同手同脚地飞快出去了。
关宏峰头靠在身后沙发背上，半闭着眼睛，也不说话。过了半天，他才低声开口：“你怎么来了？”
“拯救大兵Tom，Jerry交代的，”刘音把门关好，回来坐进沙发，托腮打量关宏峰，“路上查得严，堵了会儿车，我刚开进来停好，Jerry已经要甩着尾巴喷火了。”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只蓝牙耳机递过来：“喏，刚刚把你架出来的时候掉的，戴上吧。”
关宏峰看上去就好像没睡醒，思绪懒倦，如同蒙了层纱；意识被幻觉与现实左右拉扯，从黑暗中带出来的情绪迟迟不肯退却，不甘心地垂死挣扎。他伸手去接耳机，困顿地理解着刘音话里关于Jerry和喷火的内容，眼睛却下意识盯着门口。
刘音见他精神不好，也不等他问，主动说起来：“别看了，这里是影院的员工休息室。”
“胖子听着不太对，喊了你好久，你一点反应都没有，幸好你手机定位共享给他了。”
“我找到你的时候，晃了半天你都不理人，只好跟刚才那小帅哥说你哮喘犯了，一起把你架出来的。”
伤口一跳一跳地疼，现实终于在这场不动声色的拉锯战中占了上风，关宏峰闭眼听着，这时忽然出言道：“你们要是轻点就好了。”
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大约能算是抱怨；不过刘音在尝试联系“关宏峰”和“抱怨”的主谓关系时，遇到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感——有些话由关宏峰说出来，也许只不过是在陈述事实。
刘音挑眉，也回敬了他一句：“你要是轻点就好了。”
这两句内容差不多，意思却多少有点天差地别，关宏峰表情怔怔地停顿了两秒，迅速放弃了这个话题，转而问起他最关心的事情：“你有没有遇到周巡？”
“影院门口遇到的，正赶上有一场电影开场吧，我趁人多进来的，没想到你居然爱看这个，”刘音扬了扬脖子上厚厚的羊毛围巾，“周巡应该没注意到我，我还用围巾遮着脸呢。”
“他看着怎么样？”
“吃得蛮投入的——起码比你这幅样子强多了，”对这位与爆米花一起奋战在保卫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一线的刑警队长，刘音还真说不好该怎么评价，“你难道以前总欺负他？现在翻身做队长，专跟你过不去。”
刘音这话只说对了一半。
周巡现在一手拎着吃剩下的半桶爆米花，一手抄起步话机，有一搭没一搭地打量五楼的人来来往往：“我是周巡。有闲得长毛的探组再给我拨几组过来，一栋大厦就这么几组人够干什么的。五楼这里有个电影院，黑不楞登也不方便挨个搜查，六组上来给我把守住入——”
周巡还没来得及说完。关宏峰也还未来得及接刘音的话。
他们忽然同时听到一声奇怪的响声。
这声音短暂而模糊，如果不注意的话，甚至可能会被忽略过去；但它听上去却又有些遥远，像有人隔着几重院落放了个炮仗。
有谁会在商场里放炮仗？
“操了，”周巡竖起耳朵听着，心里顿时凉了半截，拔腿就往下冲，“这事闹大发了。”
步话机里忽然切进来阵阵哭喊和尖叫，在嘈杂的背景音里，有个女声伴着喘息汇报：“我是C队二组周舒桐，二楼超市、收银台附近、发现疑似目标人物。”周舒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吃力地拨开洪水般四散溃逃的人群，奔向崩塌的决口：“目标可能携带有枪支、在人群中开了一枪，现场情况十分混乱，急需支援！”
“收到，我周巡，有没有人员受伤，目标现在位置！”
“不清楚伤亡情况，我正在确认。”周舒桐停了停，踮脚费力地在乱成一锅粥的现场辨认蒙蛇的身影，中间还扶起个被人群冲倒的小姑娘，牢牢护在身旁：“目标向西逃窜，有可能是走了中间、西侧自动扶梯或楼梯。”
周巡几步跨下自动扶梯，侧身闪过一个人，吼道：“赵馨诚！”
步话机里传来赵馨诚的声音：“赵馨诚收到，指挥中心已经批准，B队和救护人员正在向中源商场收缩。”
外头有老赵靠着，周巡心里多少有了谱：“C队一到三组暂时维持秩序，防止发生意外；四五六七组上楼，三分钟报一次位。剩下几队别干守着了，请求指挥中心，调人过来增援！”
“四组一楼西侧电梯口就位，未发现目标。”
“五组马上就位……五组就位，中楼梯正常。”
周巡等着六组报位，可六组却迟迟没有动静。火气伴着焦躁噌噌燎上来，周巡忍不住催道：“六组呢？六组，有喘气的没有？孙警官？郑警官？”
就知道瞎他妈搞办公室斗争，内部协查一套一套的，正事上屁用没有，周巡暗骂一句。“七组！”
“七组就位，中间正门电梯正常，没有发现目标。”
那就剩下最西侧的楼梯了。周巡脸色沉下来，脚下生风，快步往西：“八组九组别待在外边了，赶紧撤回来支援六组，进楼把住最西侧楼梯，顺着楼梯间往上清一遍！”
他分派任务的话音刚落，西侧又传来一声沉闷的枪响，重重叩在周巡心上。
周巡赶到的时候，西边楼梯间附近的员工和顾客几乎跑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个把人缩在柜台后，露出双满脸惊惧的眼睛。他们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却也从刚刚那场骚乱中猜到了八九。
拨开厚厚的保暖门帘，漆门紧闭，一股森然寒气从门缝透了进来。周巡侧耳听了听，什么都听不出来。他一手把步话机别在腰上，一手握住门把手，深吸了口气，全身紧绷，准备推门。
“刺啦”的电流声骤然划破几近凝滞的空气，把紧张的周巡吓了一跳，差点被门槛绊个趔趄。
“我是六组孙绪，”周巡的后腰传来不甚清晰的人声，听着气喘吁吁狼狈不堪，“我们被袭击了，需要救治。重复一遍，我们被——”
“得得得我知道了，省点力气，啊。”周巡的嗓音异常保真地从楼上传来，跟扬声器里的回复组成了双声道。他噔噔快步下了几级台阶，六组俩人在一二楼楼梯平台处，一个趴地上一动不动；一个背靠墙捂住小臂，歪头夹着步话机，呆呆看着周巡下楼来。
周巡蹲下身，把地上的郑警官翻了个面。
没有开放性伤口，颈脉好歹还在跳，活的。周巡终于稍稍松了口气：“目标呢？”
他问的是还有意识的那个。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
周巡的视线随着孙绪的目光移向旁边墙壁，粉得干干净净的墙上多了个不太和谐的孔洞，里头牢牢嵌着一颗子弹。
空气陷入了古怪的沉默。
几乎同时，最东侧的楼梯间。
“好家伙，外边守着的警、警察全……动起来了，现在真是一、一锅粥。我吧也不反、反对你浑水摸鱼溜、出去，”崔虎在耳机里嘀咕，“不过有、有个事你得知道，它没监控的地、地方我也瞧、瞧不着，你们会、不会遇上人我、也不好说。”
刘音一步一阶，顺着楼梯慢慢往下走，关宏峰落后她大半层：“我知道了。”
好在除了慌张逃跑的顾客员工，两个人既没有遇上警察，也没有遇到碰到蒙蛇。他们有惊无险地下到一楼，刘音直接从东门出去开车，关宏峰顺着货物通道拐了几拐，最终停在一扇铁门前。
光线有些昏暗，关宏峰感觉不太舒服。
崔虎心悬了半天，忍不住道：“你别、别说啊，我还是第一次玩这种真人R、RPG，还挺、挺刺激，就是缺少战斗桥、桥段……哎我怎么只、只看见大、长腿出去，我看、看不着你，你现、现在到哪了？”
“应该是卸货用的后门，如果没错的话，这个位置出去是条巷道，”关宏峰拿出刘音围巾上取下来的别针，伸进锁孔仔细试探，“你也说过，这后面没有监控，以防万一，我最好不要被拍到跟刘音一起上……”
他手上的动作跟话音一起，忽然刀切般顿住。关宏峰伸手推了推，一线光亮出现在他凝重的眸子中。
周巡拉开指挥车的车门，迎面对上顾局黑如锅底的脸，立刻心虚地满脸堆笑：“哎呦嘿，还劳领导您今天亲自督阵，有愧啊。”
顾局丝毫不吃周巡油腔滑调这一套：“我来了你都能在公共场合搞出枪击事件，还把人从眼皮子底下追丢了，我要不来，你是不是就得掀破天去！”
“是是是，”周巡连连点头，"已经在处理了，已经在处理了。”
市局刑侦程科长赶忙帮着打圆场：“顾局您也消消气，犯罪分子穷凶极恶持枪拒捕，这也不能怪周队。”
这话倒还像点样，周巡瞥了他一眼，市局的人也没少出岔子，两个刑警一昏一伤，这战绩传出来，老程这带队的脸上也无光。程科长继续道：“好处是现在咱们群众觉悟高了，这边辖区派出所十分钟前接到报警电话，说接到举报，有疑似目标特征的可疑人员，打了一辆出租往南去了，连车牌号都提供了。”
周巡一拍大腿：“对对对，这不老赵那边马上就跟出租车司机联系上了，人家司机说了，确实是刚刚在中源商场附近上过客，还没跑出起步价呢就南头下了车。按司机形容，应该就是蒙蛇这混账玩意。”
顾局嗯了一声，算是勉强肯定了这个进展。他本来也不是为在外人面前训斥周巡一顿才来的——市局组织的联合抓捕行动，就算出了什么篓子，这锅也不全是周巡一个人背。他指了指周巡的鼻子：“没了人时时给压着阵脚，你小子就飘吧。给我稳重点，现在可没人帮你兜着！”
这话说得周巡心里一酸，脸上的笑也快挂不住了，只好不住点头：“是是顾局，已经派人去跟出租车司机核对照片了，不能再给人放跑了。”
顾局瞪了周巡一眼，对程科长点点头，这才拉开车门下去了。
程科长客套安慰他几句，周巡也没顾上往心里拾，只好好好是是是地搁那应着。跟出租车司机比对上照片，重新圈定过目标范围，程科长立刻调了外围闲着的几队人追过去，不出意外的话，蒙蛇应该早晚能抓住。
周巡坐在指挥车的座位里，思维早已经分出去大半。潜意识里，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大对劲。
是哪里不对？
这次的抓捕并没有对外公开，行动内部联系是用的步话机，可是……这个拨打报警电话、外围提供线索的，又会是什么人？他为什么会平白无故觉得一个打车的男人有问题？
这缕疑惑挥之不去，周巡忍不住接通了接警中心：“我是周巡，能不能查一下，大概二十分钟前打电话来提供蒙蛇线索的电话号码和录音？”
“稍等。”
过了片刻：“这是一个定位不到地址的网络拨号，我们也很奇怪这点。录音在这里，我放给你听一下——”
周巡耐心地等着，那边窸窸窣窣了十几秒，一段录音在他耳边响起。
在听到录音第一句话的那一刻，周巡就如同雷击般怔住。
这个电话的内容没有什么特别的，跟先前派出所汇报时描述的差不多，但一听到这个声音，周巡眼睛忽然瞪大，浑身奔流的血液几乎都要片片凝结。
平淡、精炼、不加迟疑，毫无掩饰的关宏峰式语气，像拍打着礁石的巨大涛声，阵阵冲击着耳膜，以至于在录音结束后的很长时间后，周巡依然微张着嘴，脸上表情一片空白，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木然抓起步话机：“我周巡，给我调一下中源商场周边的监控，我要看……我看看目标是在哪里上车的。”
如果……如果那个报警电话是老关打的……
监控组有些为难：“周边的摄像头很多，还有些角度是拍不到的……我们一直在盯着周边探头拍摄情况，没有发现过目标的踪迹，应该是在监控死角。”
周巡眼神黯了黯：“那行，回头再重新确认吧。把超市监控给我调一下，还原出发现目标之前他的行动轨迹。对了，我还没问，目标到底是为什么突然开枪暴露自己？我们的人先发现他的？”
旁边程科长插话了：“这倒不是，根据汇报整理，目标应该是在出超市的时候，出口报警器忽然响了，保安怀疑他有盗窃嫌疑，这才暴露的。”
周巡被这种迎着刀锋作死的行径深深震撼了，一脸回不过弯来：“什么？”
程科长没有回答，他知道这位周队并不是真没听清，只是想不通其中的关窍——他自己其实也一样。
几组视频被监控组接到指挥车的屏幕上，周巡用沙里淘金的专注死死盯着蒙蛇，不放过出现在目标周围的任何一个身影。
然后他就看到了关宏峰。
“程科长，重新封锁这片区域，”周巡声音像正垂死挣扎，低沉如砂砾滚下山坡，他又慢慢重复了一遍，“重新封锁这片区域。”
他也顾不上解释，拉开车门跳下车，立刻打给小汪：“你跟关宏宇在一块吗？”
小汪忙不迭跑去车尾接：“我们刚上火车呢，您什么指示？”
“去采关宏宇的指纹。”
小汪有点蒙圈：“啊？”
周巡的眼圈通红：“听不懂人话吗！我说，不管你用什么方法，现在、立刻、马上，去采你身边这个关宏宇的指纹！”
